程巍|清教徒的想象力与1692年塞勒姆巫术恐慌——霍桑的《小布朗先生》
编者按:本文原载于《外国文学》2007年第1期,感谢程巍老师授权“人文共和”公众号推送。
1820年塞勒姆地图,Jonathan P. Saunders制作
1878年版《红字》中《海关》一节前的插图
在这幅 1850 年的素描中,已见不到原始森林。参天大树早已变成木头房子和德比码头上的木帆船。这容易使人忘记这个半岛在1692年时还被原始森林覆盖。《小布朗先生》(其时间背景为1692年)中有一段对塞勒姆村外原始森林的描绘:小布朗走出村子,“踏上一条阴郁的林中小路,阴森森的树木把小道遮蔽得不见天日,其密实的程度,仅能容一条狭窄的通道蜿蜒其间,人一走过,树木就会在他身后重新合拢”(McMichael: 1136)。研究美国化工史的历史学家威廉斯·海恩斯谈到早期移民与森林的关系时说:“这些无限延伸的难以穿越的林地──巨松,白橡树,山毛榉和榆树,糖槭──是他们遇到的头一个障碍,它让他们感到沮丧,感到害怕。”(Haynes: 16)面对蕴藏丰富资源的茫茫林海,十七世纪的塞勒姆人的沮丧心情有些令人吃惊,仿佛这批来自英国城市中产阶级的清教徒执意要在这片可耕地少得可怜而薄薄的土层下尽是砾石和树根的土地上做一辈子农民。他们对商业活动持一种不同于新英格兰其他地区清教徒的轻蔑态度,因此,当波士顿、费城、纽约和詹姆斯顿等沿海城市开始兴建大型码头和木材加工厂,把取之不尽的森林资源化为木桶、厚木板、细木板以及纸浆, 卖给大西洋对岸的商人时,守着良好海湾的塞勒姆却发展缓慢,连座象样的码头都没有(到十八世纪末才有一座巨型码头,即《海关》中谈到的德比码头,由在独立战争中发了一笔横财的本地望族德比家建造),处于半岛腹地的塞勒姆村则更加落后,“至少从外观上看,很像中世纪英格兰的村落”(Williamson: 61)。这批为宗教自由和财富而来的英国清教徒奇特地把自己变成了中世纪的农民,并且把宗教自由的梦想也抛诸脑后,代之以中世纪的神权政治。
1797年的德比码头
对莽林的描述,屡见于第一代移民及其后代的文字(日记、书信及各类文学作品)。我们可以从霍桑的两篇小说看出这种细微的然而其重要性却足以左右想象力的性质的区别。在《恩地科与红十字》中,塞勒姆第一代移民约翰·恩地科说:“这荒野有多凄凉!我们走出屋外不几步,就会碰上狼和熊。野人埋伏在密林的阴暗角落,等着我们。我们想犁地,可硬梆梆的树根把犁头都弄折了。我们的孩子喊饿,我们就得去海边的沙子里翻找一点吃的,拿来给他们填饱肚子。我再说一遍,我们为什么跑到这个土里尽是石头、天寒地冻的地方来?还不是为了要享有我们的公民权利吗?还不是为了根据我们自己的内心来自由敬拜上帝吗?”(Hawthorne, 1980: 252)在这段表述中,莽林等同于荒野,意味着饥饿和危险,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一个有敌意的他者的形象,而清教徒移民“被召唤的”或自我给定的使命,是要征服这个他者,以便在在它的基础上建立一个阳光灿烂的“山颠之城”。
Young Goodman Brown(插图本)
ISBN-13: 978-1521942550
对“新英格兰清教徒的想象力”泛泛而论,把1692年塞勒姆的清教徒的想象力等同于普里茅斯、康涅狄格和罗德岛等地的清教徒的想象力,肯定不能解释1692 年的巫术恐慌以及对巫觋的残酷迫害为何发生在塞勒姆而不是新英格兰其他地方。即便对这些地方的清教徒做一区分,说塞勒姆(或马萨诸塞)的清教徒奉行严厉的法律主义和共同体利益至上主义,而普里茅斯、康涅狄克和罗德岛的清教徒则信仰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虽一定程度上可解释1692年巫术审判中塞勒姆清教徒所表现出来的加尔文宗的严厉,却无法解释这场席卷塞勒姆及周边村镇的巫术恐慌何以发生。巫术恐慌与想象力有关,而巫术审判则是司法行为。
更不好解释的是,在塞勒姆或马萨诸塞的第一代移民时代,即约翰·温思罗普和恩地科的时代,也曾迫害过宗教异端,但迫害主要表现为“驱逐”或“禁止入境”,即把异端挡在境外,免得他们在此蛊惑人心。1637年马萨诸塞议会通过一项法律,禁止任何非正统信仰者在该殖民地境内居住,把那个时代最具自由思想的几位清教徒思想家(托马斯·胡克、罗杰·威廉斯和安妮·哈钦森)及数不清的贵格会教徒赶到了康涅狄格和罗德岛。
约翰·温斯罗普(1588年1月12日-1649年3月26日)
科顿·马瑟(1663年2月12日-1728年2月13日)
约翰·迪伦贝格和克劳德·韦尔施谈到宗教活力在马萨诸塞移民后代身上的衰退时说:“他们是信仰上帝的好人,但他们已完全没有了先辈身上的那种热忱。”(Dillenberger: 118)但宗教活力的衰退以及“好人”云云,不足以解释1692年塞勒姆村的巫术恐慌以及随后的一连串轻率的审判和迅速的处决。没有迹象表明1692年塞勒姆清教徒的宗教热忱已不如其先辈,恰恰相反,他们的宗教热忱甚至已变成了宗教狂热(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发生巫术恐慌?),只不过“热忱”的对象改变了而已。再说,他们两位从何处得知科顿·马瑟时代的塞勒姆人信仰“上帝”而不是“魔鬼”?他人的内心是一座不可透入的墙,只有巫术才宣称自己具有通灵的本领。此外,把信仰“上帝”的人定义为“好人”,就是在专横地施加一种“基督教中心主义”的道德评判。有意思的是,这两个问题(以巫术来辨别巫觋,然后以摩西的法律对其进行惩处),恰好是1692年塞勒姆审判中遇到的问题。
另一方面,进步主义史学家沃浓·帕灵顿将移民后代“喋喋不休、爱管闲事、动辄骂街” 的风格归因于狭隘的地方观念:“当一个世纪的鼎盛时期随着名人的丰功伟业的完成而成为过去时,依旧徘徊在其索然无味的末年已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了。接受迈克尔·威格尔斯沃斯为诗人、视科顿·马瑟为最著名的文人的一个世界在文化上一定是落后的······随着移民时代的消失,一种狭隘的地方观念在马萨诸塞海湾的政区落脚。此时期没有一部名书问世;在蛮荒的背景下也几乎没有一个大人物出现。贫瘠的土地,摩西的法律,共同创造了一个有能力却没有成就、平凡而吝啬的种族。”(帕灵顿:78)但“地方观念”也不足以解释1692年塞勒姆的巫术恐慌和巫术审判。温思罗普时代的地方观念即便不是远远超出、也丝毫不让于科顿·马瑟时代,却没有发生巫术恐慌和对巫觋的成批处决;其次,在1692年审判中被指控为巫觋的人,都不是外来者,而是塞勒姆及附近几个村镇的清教徒居民,与告发、审判和处死他们的人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是其宗教正统性已经过行政官核准而有资格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清教徒。
1520年版《女巫之锤》(Malleus Maleficarum)
这是1487年在德国出版的一本有关女巫的专著
1579年版《巫术小册子》(Witchcraft pamphlet: A Rehearsal both Strange and True),插图描绘的是女巫在喂她的动物朋友
《不可见的世界》(Wonders of the Invisible World, 1693)
有理由把科顿·马瑟看作温思罗普时代之后的马萨诸塞清教徒的一个典型,而其“影子证据法”则证明清教徒的宗教想象力已走向巫术方面。我们先来看看这本《难忘的天命:关于巫术和魔鬼附体》。科顿·马瑟写作该书的目的,不是为了揭示巫术的虚妄,而是证实巫术确实存在。他本来就对巫术怀有一种知识上的兴趣,而1688年他恰好获得一个机会去波士顿监狱探望行将被处死的爱尔兰女巫格罗福太太,他的求知欲迫使他贪婪地了解这位爱尔兰女人的行巫经验。他和几位“其诚实不可怀疑”的先生花了好些天来验证这名女巫的巫术是否灵验,结果让他对“看不见的世界”的存在更加确信不疑。书中有些记载显得稀奇古怪,例如邻居一男孩说自己“看见房间里有一个带绿帽子的黑影在折磨他”,他的母亲于是跑到监狱里责问格洛弗太太为何加害自己的儿子。没走出监狱一步的女巫承认自己确曾化身为“一个带绿帽子的黑影”去过邻居家。科顿·马瑟将这件事也列为“奇迹”之一,以证实巫灵的存在以及“影子证据法”的有效。但格罗弗太太可能平时就带着绿帽子,邻居家的男孩对她的装扮很熟悉,在高烧的幻觉中看见她的影子出现在自己的房间也实属正常。科顿·马瑟反复强调自己是这些奇迹的目击者,以打消读者对他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和一个基督徒”的诚实的怀疑。他在该书最后一部分写道:“有了此番经历,我遂打定主意,不再与那些否定魔鬼和女巫的存在的人费半点口舌。”(Mather: Sect. XXXIII)此时,“新英格兰最有学问的人”就把自己降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的智力水平,而且这个习惯于将所有“发现”笔之于书的学者还迅速将他的这个“发现”公之于众,极大地影响了马塞诸塞清教徒的想象力。连博学的科顿·马瑟牧师都在为巫术和魔鬼附体的存在作证,那孤陋寡闻的塞勒姆人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呢?科顿·马瑟先预设了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这和一般清教徒没有什么不同,但他接着就想通过幻影来证实这个世界的存在,这就必须具有巫师的本领了。该书正文前有一段“致威特·温思罗普阁下”的文字,其中写道:“这本小册子辑录了若干件令人惊异的巫术和鬼魂附体现象,这些现象部分为我所亲眼所见,部分为我确凿所知。”(Mather: 1)他一再强调视觉,却无法区分视觉和幻觉。可是,如果这个“看不见的世界”其实并不存在,那能够证明其存在的影子证据无非是自己的意念的幻觉而已。这典型体现了十七世纪马萨诸塞清教徒的宗教想象力的二元性,即在可见世界之外,或在其背后、其上,存在“魔鬼”和“上帝” 两个看不见的世界,但它们都以某种可见的方式(幻影)进入这个可见的世界。
在科顿·马瑟这本小册子里,“不可见的世界”用的是单数,指魔鬼或巫觋的世界,足见1688年的他已开始把世界看作一个已被魔鬼或巫觋侵占的世界,而温思罗普一代人则更多地把脚下这片土地看作“山颠之城”的基址。不过,科顿·马瑟年轻的时候倒也经常想到上帝,但他的上帝和温思罗普的上帝很不同。温思罗普虽强调教会和行政官是上帝意志的执行者,但从不描绘上帝的模样,因为这是不可知的。在《自由小论》中,他对马萨诸塞人说:“困扰这片土地的大问题,是行政官的权威与人民的自由。是你们把我们选上台的,你们既然选了我们,根据上帝的规条我们就有了上帝赋予的权威,如同上帝的印记留在了它上面。” (McGiffert: 85)这番话只可能出自一个政治家,他把上帝当作行政官的权威的合法性来源,而依据则是圣经中的相关教义。但对科顿·马瑟来说,上帝是可见的存在,尤其对科顿·马瑟眷顾有加,常派天使来到他在波士顿的住宅窗口,向他传达重要信息。他早期的日记中记载了一些分明是宗教狂人才会有的幻觉:“在阵阵迸发的祈祷过后,在狂热和斋戒之中,一个天使出现了。他的面孔像中午的太阳闪耀着光芒。他长着人的五官,没有胡须;他的头缠绕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环饰;肩上长着翅膀;他穿着白色闪光的服装,长袍拖地,腰上系着一条带子,那并非不像东方人的腰带。这位天使说,主耶酥派他来回答一个年轻人的祈祷,带来了耶酥的回话。这位天使说的许多事情都不适合于在这里写出。但不能忘记的是,他宣称这个年轻人的命运将以最好的方式在他身上充分表现出来······”(帕灵顿:98)
马瑟在Hanover Street的旧居(1688–1718)
塞勒姆女巫博物馆
The Black Man of the Forest with His Familiar, Illustration from Chap-Book of the 18th Centuryby John Ashton
1692年塞勒姆村的巫术恐慌始于1月下旬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接连出现的古怪行为。她们发着烧,神情怪异地跑来跑去,有时害怕地躲在桌子下面。塞勒姆人对巫术的兴趣此时在这几个高烧的少女那里产生了幻觉。村医格里格斯先生被请来检查小姑娘的病情。他查不出什么原因,就按照科顿·马瑟那本书小册子中有关“中邪”或“魔鬼附体”的症状的描述,说小姑娘们中了巫蛊。牧师们和小姑娘的父母们向地方治安官施压,要查出谁在暗中行巫。一个印第安女仆受到指控,遭到逮捕(她根据英国民间流行的配方,用中了邪的小姑娘的尿液和着黑麦粉,烘制了一块“巫饼”,拿来喂狗,为小姑娘驱邪,因为据说狗是魔鬼的仆人)。本来是小女孩之间无害的游戏,一旦被格里格斯医生按照科顿·马瑟的理论判定为巫术,就引起了恐慌。另外几个小姑娘这时也指控其他一些人对自己施巫。为了自保,也为了报复,人们纷纷指控他人为巫觋,而被指控者又反过来指控指控人。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被指控为巫觋的人达到了数百。这暴露出了塞勒姆人之间的相互不信任(几十年前,温思罗普曾自信地宣布要在这块土地上建立“基督徒之间兄弟之爱的一个典范”)。一时间,恐慌笼罩了整个塞勒姆,并波及附近一带村镇。既然谁都有可能被指控为巫觋,那就人人自危了。5月底, 新到任的总督威廉·菲普斯任命约翰·哈桑等人组成塞勒姆特别法庭。看一看厚达三大卷的《塞勒姆巫术审判文献汇编》辑录的庭审记录,就可知道这一连串庭审的荒诞风格。以下是约翰·哈桑对布里季特·毕肖普的审讯记录(Boyer: 1: 85):
哈桑:“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巫?”
毕肖普:“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哈桑:“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巫,也不知道巫是什么?”
这种颠来倒去就那么几句话的盘问就这么继续下去。不久,大陪审团宣布毕肖普太太有罪,法院随即判处其死刑,八天后吊死在绞架山。从6月到9月,先后有19人在经过草率审判后在绞架山被处绞刑,1人死于刑讯,4人死于羁押期间。10月初,连菲普斯总督(他的夫人也被指控为巫)都开始不相信塞勒姆会有如此之多的巫觋。马萨诸塞人突然恢复了理智。菲普斯总督下令停止审判,释放所有囚徒。五年后的1697年,马萨诸塞宣布塞勒姆巫术审判为冤案,下令在全境斋戒一日,向死者谢罪。曾担任塞勒姆特别法庭法官的塞缪尔·休厄尔此时也因舆论的压力和对自己所犯下罪过的意识,举行了一次当众忏悔的仪式。要是我们了解“当众忏悔”在新英格兰社会意味着什么(读过《红字》的读者想必对此记忆犹新),就知道为何时人和后人会原谅他在 1692 年的行为。
Execution of Bridget Bishop at Salem, 1692, illustration by Joseph Boggs Beale, circa 1885
但霍桑为他的先祖举行的这场“忏悔仪式”,并不像 1697年塞缪尔·休厄尔法官的当众忏悔那样是对个人参与一桩丑恶审判并在其中起了何种作用的忏悔。如果是这样,我们会多了一个休厄尔,而少了一个霍桑。他在《海关》中表示要为两位先祖的罪孽进行忏悔,但这篇被置于小说《红字》之前当作该小说“序言”的特写只是一篇随笔文字,而不是小说本身。在该小说正文部分,正如在《教长的黑面纱》、《小布朗先生》和《七个尖角顶的房子》等小说中一样,“家族忏悔”却发生了一种意义深远的转换,即最初是揭示某些个人的罪孽,但最终变成了所有人的罪孽。《教长的黑面纱》中的胡珀教长在弥留之际喊道:“我环顾四周,啊,每张脸上都有一块黑面纱!”(McMichael: 1160)在《小布朗先生》中,一个“无论就装束还是举止都酷似新英格兰教堂的某位庄重的牧师”(霍桑是否暗指波士顿老北方教堂的科顿·马瑟牧师,我就不得而知了)的人对参加巫觋集会的人说:“靠着你们的人类之心与罪恶的那种感应,你们能从一切场所──无论是教堂,卧室,街道,田野,还是森林──察觉到罪恶,并欣喜地看到整个世界就是一块罪恶的污迹,一块巨大的血斑。你们要做的远不止这些,还应该识破隐藏在每个人的心中的罪恶的秘密以及一切邪恶花招的源头。”(McMichael:1142)
1692年塞勒姆地图,William P. Upham制作
当他创作《小布朗先生》时,他的历史动机要强于为家族罪孽史进行忏悔的道德动机。的确,很难把《小布朗先生》视为霍桑家族的后人写的一篇忏悔录。它从头至尾被封闭在1692 年塞勒姆村的一个清教徒的内在世界里,而他眼中的那个世界,即通常称为“外在世界”的那个分布着村庄、森林和道路的世界,是以内在世界的逻辑建构起来的。我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内心重新建构这个世界。对 1692 年塞勒姆的清教徒来说,塞勒姆村被以巫术的方式建构起来,所以它的森林里才会有魔鬼和巫觋。世界还是老样子,但观察它的眼光变了,于是世界仿佛也变了。
Interior of the old dungeon, old witch jail, Salem, Mass,
circa 1935
“日落时分,小布朗先生走出家门,来到塞勒姆村的街道上。”(McMichael: 1135)
Martha Corey, illustration by John W. Ehninger
Giles Corey of the Salem Farms(1868), i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1902
The Lord knows that I haven't hurt them,
by Howard Pyle
小说的第一个场景,即小布朗夫妇告别的场面,就有这种“他人是墙”的隔绝感。尽管小布朗很爱“美丽的爱妻”菲丝,而且菲丝也表示很爱他,但他既然不能进入她的意识,又怎能知道她到底是否爱他,或是否“信仰上帝”,尽管霍桑故意给她取了一个“恰当的名字”──Faith,这既表示“忠实”,又表示“信仰上帝”。下一个场景则更加强化了这种隔绝感。小布朗在林中小路拐弯处遇到的陌生人,即那个将引他去密林深处的巫术仪式的人,“与小布朗先生显然属于同一个社会阶层”,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父亲老布朗,但小布朗没有认出他来,只是觉得他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象,“会被人错当作父子”(McMichael: 1136)。但老巫婆克洛伊斯太太一眼就认出了老布朗,说:“啊,果真是老爷子您吗?可不是吗,和我那个老朋友布朗先生,也就是小布朗这个傻小子的爷爷,活脱脱一个模样。”(McMichael: 1138)如果说老巫婆克洛伊斯太太看到的只是一个长得和小布朗本人以及他的祖父相象的人,而不是老布朗本人,那霍桑为何在小说中一再使用Young Goodman Brown这个稍显冗长的称呼,而不干脆使用1692年塞勒姆村人更习惯的叫法,称他“Goodman Brown”?
他是在暗示小布朗在林中小路上遇到的那个上了年纪的人其实正是他的父亲老布朗。Young Goodman Brown这个称呼的第一个词Young并非一个可有可无的描绘性形容词(年轻的),因为他的年龄在这篇小说里没有功能意义,而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标示辈份的词(小布朗)。只有这样理解,才能达到霍桑的一个关键意图,即全塞勒姆村的人,无论是夫妻、父子还是邻人,彼此之间都是不可透入的墙,但人人都在墙外猜测墙那边发生了什么。接着,小布朗由那个与他的父亲长得有几分像的中年人引导,走进密林深处的一块空地正在举行的盛大的异教入会仪式,他在那里似乎见到了整个塞勒姆村甚至马萨诸塞的人:
“在这群随着火光的忽明忽暗而时隐时现的人群中间,有第二天将在地方议会上见到的那些面孔,还有来自本地那些最神圣的布道坛的牧师们,他们在每个安息日,都虔诚地仰望着上天, 慈祥地俯视着拥挤的信众。有人肯定总督夫人也在场。至少,有她的熟人圈里的一些名嫒淑女,以及一些达官贵人的夫人,一大群遗孀,名声极好的老处女,和唯恐自己的母亲发现自己在这儿而抖个不停的美丽少女们。要不是那不时把场地突然照得通亮的火光使小布朗先生感到一阵眼花缭乱,他就真的辨认出了在塞勒姆村以圣洁著称的二十个神职人员。善良的老古金执事也来了,此刻正侍立在那位可敬的圣徒、年高德劭的教长身边。但是,不协调地混杂在这些庄重、可敬、虔诚的人们、这些教会的长老、这些贞洁的贵妇和纯洁的处女中间的, 是一些生活放荡的男人和声名狼藉的女人,一些无恶不作甚至可能犯有令人发指的罪行的歹徒。奇怪的是,这些好人并不回避那些坏人,而罪人在圣人面前也毫无羞愧之感。再就是一些印第安祭司, 或者说巫师, 他们也夹杂在这些他们一向视为敌人的白种人中间。”(McMichael: 1142)
Witchcraft at Salem Village, an illustration from Pioneers in the Settlement of America, 1876: 452
小布朗在一阵油然而生的绝望中大声喊道,“尘世间无所谓善,而恶也只是徒有其名”(McMichael: 1141),可此时,他又分明感到自己和这些人多么相似,于是他“从树木的阴影中走出来,朝会众走去,并且因自己内心中的一切邪恶的东西而对这些人产生了一种可憎的兄弟情谊”(McMichael: 1142)。在“四棵燃烧的松树”(或“地狱里点燃的火把”)的照亮下,塞勒姆的清教徒们成群结队地走向魔鬼的祭坛。但即便在这个时刻,他们内心深处的另一重身份(清教徒)并没有完全睡去,而是在对自己的行为不停地进行道德评判。他们的身上重叠着“巫觋”或“罪人”与“清教徒”或“法官”的双重角色。
在小说结尾,小布朗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醒来,发现自己孤零零置身于一片宁静的夜色中。从这一刻起,就像小说开头部分那样,感觉的正常状态又回到了小布朗先生身上。他倚着巨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穿过林中小路,慢腾腾地回到塞勒姆村的大街上。
Young Goodman Brown (Bloom's Modern 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ISBN-13: 978-0791081242
霍桑写道:“难道小布朗先生那时在森林里睡着了,巫觋聚会只是一场荒唐梦?”(McMichael: 1144)
“如果你愿意这样想,那就是吧。”这简单的一句插入语,与其说是在证实某件事,还不如说是让它重新回到现实与幻觉之间的模糊地带。倘若说小布朗在日落时分离开塞勒姆村只是为了在阴冷而潮湿的森林中睡一会儿觉,那他无疑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游者,因为他说过,哪怕只是一个夜晚,他也舍不得离开菲丝温暖的怀抱(“帽子上的粉红色缎带”、“床”、 “依偎在她的裙子旁”、“娇嫩可爱的心”等,这些充满肉欲暗示的描写足以让小布朗在那个夜晚留在菲丝温暖而柔软的怀抱中)。极有可能,在那个已被巫术恐慌折腾得人人神经过敏、人人自危的黄昏,他并没离开塞勒姆村,而是在菲丝的怀抱中度过了一个多梦的夜晚,并在梦中参与了全村的一个罪恶勾当。虽然是梦或幻觉,但它像真实发生的事情一样对醒来后的小布朗发生了效力。他开始使用科顿·马瑟的“影子证据法”来发现他人的罪孽。他从自己的梦或幻觉中获得了一种怀疑眼光。当他带着这种眼光行走在再熟悉不过而且在阳光下显得如此安宁的塞勒姆村的街道上时,阳光下本来清晰的一切全都显出了深深的阴影,现实变成了假象。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虔诚而善良(我怎么知道他们既虔诚又善良?)的村民们,每一个脸上都挂着一张黑面纱。
“对小布朗先生来说,”霍桑写道,“这是一场充满凶兆的梦。自打做了那个可怕的梦后,他就变了,即便不是心如死灰,也变成了一个严厉、悲伤、苦思冥想、疑神疑鬼的人。在安息日,当教民们一起唱神圣的赞美诗时,他听不见,因为这时候,总会有一首罪恶的颂歌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完全盖过了那支神圣的曲调。当教长在布道坛上手按打开的《圣经》,以激昂有力的嗓音,滔滔不绝地向教民们讲述我们的宗教所包含的神圣真理、圣徒般的生活和壮丽的殉难、天国里的极乐或地狱中的煎熬时,小布朗先生就会脸色发白,生怕教堂的屋顶会轰地一声塌下来,压在那位头发花白的渎神者和他的听众头顶上。他经常在半夜惊醒,然后从菲丝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清晨或傍晚,当一家人跪下来祈祷时,他总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用严厉的目光盯着妻子,然后转过脸去。”(McMichael: 1144)
他怀疑别人也像他自己一样不虔诚。但问题是,他无法确切地知道别人是不是不虔诚。他能察觉自己的内心,但他无法知道别人的内心。他的目光从别人的身上反弹回来,根本透不进──对别人来说,他也是一堵无法透入的墙。如果不是巫术想象力的作用,那小布朗不会将梦当作罪恶的证据。只有当现实和幻觉之间的界线在想象中变得模糊时,幻觉才有可能获得现实性。小布朗在林中聚会中获得的那种“道德暧昧性”本来可以使他成为一个宽容之人,即认识到每一种道德观或宗教观都缺乏终极依据,但又各有其合理性,是不同的人用来使他自己的世界充满意义并使他的每个行为或选择合法化或合理化的意义体系,无所谓“巫”与“正”之分。但在他走回塞勒姆村的那一刻,他就带着一种憎恶之情把“道德暧昧性”丢开了,他身上的清教徒身份盖过了“巫觋”的身份。这预示了日后的巫术审判。梦幻中的森林里的经历只是强化了小布朗的加尔文教的悲观主义,并把他带向罪意识的深处。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忏悔者。但他不满足于这个角色,因为他“发现”(在梦中发现)那些曾构成他的全部生活的稳固基础的东西──妻子菲丝的诚实、古金执事的虔诚、布朗家族上两辈人的好名声等等,全都不可靠。为了测量自己失败的深度,他担当起了监视和评判自己的邻居的义务法官的角色,把自己本来有的那些好品质全丢弃了。当他巡视在塞勒姆村的街道上时,他的探询的目光总能发现恶。在他神经衰落的幻觉中,恶灵已占据塞勒姆村,并在巫觋身上现身。派瑞·米勒说:“清教徒将他们的神经衰弱宇宙化了,他们相信自己的恐惧和焦虑源自他们实实在在看见的事物本身。”(Miller: 7)可以想象,在紧随巫术恐慌而来的巫术审判中,小布朗会成为一个告发者,当然也有可能同时成为一个被告发者。
the Salem witch trials, lithograph from 1892
1692年塞勒姆村清教徒的宗教想象力就这样与1688年科顿·马瑟的宗教想象力重叠在一起。“影子证据法”由一种法庭证据法变成了一种观察世界的眼光。塞勒姆村人眼中的世界是一个现实与幻觉之间的界线已然模糊的世界。他们把自己的巫术幻想当作别人施行巫术的证据。《小布朗先生》正是一个塞勒姆清教徒的梦幻,但这个梦幻在巫术的神秘转换下已具有了现实性。
当塞勒姆村发生巫术恐慌的消息传到波士顿后,科顿·马瑟仿佛看见他在1689年出版的那本关于巫术现象的描绘性小册子里肯定无疑地提出来的东西,全都得到了印证。他在老北方教堂的布道坛上大声宣布:“最终的审判降临了,科顿·马瑟教长和菲普斯总督将率领大家对魔鬼军团进行最终的指控。”这个不可见的魔鬼军团其实来自科顿·马瑟以及塞勒姆人自己的意念,他们在自己内心见到了它的影子,就断定它的存在。小布朗在一场荒诞的梦中见到了全村人都在参加森林里的巫术仪式,就断定每一个村民其实都已魔鬼附体。巫术恐慌的心理基础已经形成,就等着一个发着高烧、行为怪异的人来提供影子证据。
向上滑动阅览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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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Macmillan Publishing Co., Inc., 1980.
[9] McWilliams, Wilson Carey, The Idea of Fraternity in Ameri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3.
[10] Miller, Perry, The New England Mind,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11] Williamson, Harold F., The Growth of the American Economy, Englewood Cliffs, Prentice-Hall, Inc., 1951.
[12] 布莱克, 纳尔逊·曼弗雷德: 《美国社会生活与思想史》,上册,许季鸿等译,商务印书馆,1994 年
[13] 克雷明, 劳伦斯:《美国教育史》, 第一卷:《殖民地时期的历程,1607-1783》,周玉军等译,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年
[14] 帕灵顿, 沃浓·路易:《美国思想史,1620-1920》,陈永国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年
作者简介
程巍,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外国文学评论》常务副主编。发表论文《反浪漫主义:盖斯凯尔夫人如何描写哈沃斯村》《夏洛蒂·勃朗特:鸦片、“东方”与1851年伦敦博览会》《辜鸿铭在英国公使馆的“身份”考》《胡适与“层累造成”的文学革命史》等,专著有《中产阶级的孩子们:60年代与文化领导权》《否定性思维:马尔库塞思想研究》《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佬”:种族主义想象力》等,译著有《疾病的隐喻》《反对阐释》等。
延伸阅读
《中产阶级的孩子们:60年代与文化领导权》
程巍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6月
ISBN: 9787108024589
《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佬”:种族主义想象力》
程巍 著
漓江出版社,2013年11月
ISBN:9787540766610
《否定性思维:马尔库塞思想研究》
程巍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9月
ISBN:9787301048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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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陈蓝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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